來自中國大陸的翻譯與文稿，長年佔據台灣出版品中的很大一片天
本文發表於台灣出版與閱讀季刊
不少人都聽過，長期以來，台灣每年出版四萬種新書，直到疫情爆發後，新書出版量跌破四萬種。
這四萬種新書中，扣除六千餘政府出版品，乃至數千種各類型漫畫不計，文字書約莫兩萬多種。
關心出版的朋友都知道，翻譯書是台灣出版界的獲利主要來源。
有個小問題，我一直沒去確認答案，那就是，中國作家授權給台灣出版的繁體版，算不算翻譯書？另外，直接跟中國作家邀稿後在台灣出版的書籍，算是本土自製書嗎？
中國作家的稿件，並不是簡轉繁就能使用，還必須將中國的文法、用字遣詞，修改成台灣的版本。審校過程，並不因為兩邊的人都使用中文而變的簡單。毋寧說，審校簡體中文稿並不容易，台灣的日常生活用語中存在大量的中國詞彙，到底要怎麼改，怎麼劃定那條修改線？
雖然一開始拋出這個問題，其實本文並不是要探討這個問題，而是想點出另外一個問題：到底有多少中國稿件在台灣出版？
這裡所指的中國稿件，不僅只是從作者或譯者的個人資料，就能夠判讀出為中國人所撰寫或翻譯，而包括台灣的出版社或編輯工作室，直接跟中國作家或編輯工作室購買稿件後，只在台灣出版的作品。
這類型作品之所以難判定是否是中國稿件，原因在書籍在台灣出版時，作者獲譯者常常處於不明身分的狀態，出版社會用一些模糊不清的個人資料介紹含混帶過。
舉一個稍微有一點年代的例子，多年前，曾有媒體踢爆《賈伯斯送給年輕人的11個忠告》一書，涉嫌造假，因為記者查不到作者和原文書名，也查不到和書中內容相仿的原文文字，且版權頁上登記的出版社地址、電話也和公司登記不符，疑點重重。
後來有出版先進出來表示，經比對之下，發現該書與中國大陸一部名為《喬布斯給年輕人的忠告》雷同，只是簡體版作者的地方寫的是「王珺之/編著」，到了繁體版，拿掉了編著，變成合著。
該書內容，和坊間常見的勵志書相去不遠，只不過多為發生在中國的小故事，而不是賈伯斯的生平故事，因而被判定為假借賈伯斯之名，行行銷推廣之實，於是被判定為假書。
類似所謂的假書，據當時所查資料，光是該出版社就還有《管理之父彼得．杜拉克告訴你：從優秀到卓越只需要一小步》、《跟著彼得．杜拉克學管理：讓自己成為下一個CEO》、《彼得．杜拉克 送給管理者的12堂課：不懂杜拉克，就別說你懂管理》。
書名有賈伯斯出現，作者卻非賈伯斯撰寫或授權的書，隨手Google一下就有一大把，像是《世界跟著他的想像走：賈伯斯傳奇》(天下文化)、《你就是下一個賈伯斯：賈伯斯改變世界的22個行銷策略》(意識文化)、《蘋果風暴：賈伯斯與成功有約的7大關鍵》(京中玉國際)、《向首富偷師：透視iPad賈伯斯等九位財富巨人的九項成功訣竅》(丹陽文化)等等，只不過這些書大多以整理賈伯斯的生平或創業傳記後重寫而成。
有趣的是，所謂的假書，大部分稿件自中國，少部分由台灣的寫手編撰。
除了只是用書名暗示，作者另有其掛名（不一定真有其人，因為中國有很多的組稿工作室，專門承接各類稿件需求的案子），中國當地甚至有直接將書籍名稱與真實存在的大師級人物掛勾，以暗示該書是大師的新書。如南懷瑾，其名就曾被大量使用，出現在各種出版品上，取的書名像是「南懷瑾的人生忠告」，但作品內容不是整理南懷瑾的思想後的編撰，而是一般勵志書的標準寫法，到處抄來的小故事加上一些金句格言。只是這些出版社最後被南懷瑾提告，此風才算告一段落。
在台灣，還有一種假書，那就是「作者」查無此人，「作者」欄位掛的名字看起來像外國人，甚至該書還有個翻譯，弄得好像國外翻譯作品，實際上卻查不到有那個國家出過這本書？
通常這些書稿，也來自中國的組稿工作室。
「組稿工作室」產製的稿件，不一定是糟糕的內容，早年出一本賣一本的電腦工具書，幾乎都是由組稿工作室編撰排版完畢後，交給合作的出版社出版；後來電腦工具書銷量崩跌後，此類型的書稿就是轉為委託中國的組稿工作室提供。
為什麼花這麼多心力交代細節？
我想說明一件容易被官方或出版先進忽視其嚴重性的事情：台灣社會的實用書、工具書、B級勵志書、BL或言小的稿件，有很高的比例是使用中國的組稿工作室提供的稿件。
也就是說，台灣社會俗民大眾閱讀的稿件，有很多都來自中國。
如果這類型出版品在編製過程中並不修潤中國式文法與用語，則俗民日常生活接觸的文字訊息將會逐漸中國化（社群平台上許多短影音內容，也有類似狀況，不少影視內容都是中國人產製，放到台灣人常看的社群平台上播放）。
或者可以這樣說，如果這一部分的稿件都不算本地作者而是算成翻譯類書籍，台灣本土自製書的比例，應該還會比帳面上的數字少很多。
這算是台灣出版界公開的秘密，但卻很少看到關心如何振興台灣出版的先進討論其嚴重性與影響？
台灣每年雖然出版非常多的新書，也以此自豪，認為是民主台灣的言論自由的象徵。
實際上，扣除翻譯書，扣除中國作家與譯者授權給台灣出版的稿件，再扣除這些透過中國的組稿工作室編寫的稿件所出版的書籍，剩下由真實存在的台灣人自己寫成的書籍，究竟有多少？官方是不是應該要有這方面的調查資料，好好讓我們自己看清楚？
台灣出版界轉向中國組稿工作室購買稿件的衝擊影響不算小，二十年前，向中國的組稿工作是購入一本大眾文學的書稿，只需要四五千元新台幣。這等低價讓原本寫一本可獲得五六萬稿費的台灣的言情小說寫手的價格崩盤，一本只剩兩萬元上下。願意寫的人，頓時少了很多。扣除幾位原本就已經走紅的言小作者外，其他言小市場幾乎拱手讓人！
言小只是其中一種文類，組稿工作室供應的稿件類型橫跨範圍相當廣，從商管勵志書、語言學習、生活風格、兒童教養，到百科全書字辭典、言情小說、大眾/流行/武俠/愛情小說等等，大眾閱讀領域，可以說無所不包。
我並不是反對購買組稿工作室的稿件來使用，眼下台灣就是本土創作人才嚴重不足，才會長年高度仰賴翻譯書支撐圖書市場。只不過，如果市場誤以為那些都是台灣人自己寫的書，其實有很多並不是台灣人寫的，而且低廉的稿件價格變相壓制了本的寫作人才的培育，才是讓人憂心的問題！
如果能夠在書籍資料上具體呈現組稿稿件的真實身分，也能杜絕那些假託成國外作家撰寫的造假現象，以免一本書明明是中國的組稿工作室撰寫的稿件，卻讓不知情的讀者誤以為是海外的作家寫的！
「外文翻譯書」在台灣就是比較好賣，一本同類型甚至寫作水準差不多的作品，放上外國人的名字就是比放上台灣人的名字好賣。市場的狀況就是如此，再加上法律並沒有規定作者不能以外文名字做為筆名(否則的話，「藤井樹」豈不就算違法了？)，法律出現了可以鑽的漏洞，會想有人去鑽也不奇怪。
這類鑽漏洞的作品算不算黑心商品，或許可以討論？但是，如果我是讀者，我不會想要一本用假名或假資歷誘騙我購買的書！
在台灣，還有哪些類型的中國出版品？
除了上述提到較不為人知的B級書與大眾閱讀外，接下來我將嘗試將台灣現有的出版品分類中，可能會出現中國創作/譯稿在台灣的出版狀況略微整理一下。
絕對看得見的－簡體書、中國翻譯文稿與中國作品之繁體版
簡體字書
在台灣，一眼就可以分辨，該出版品是來自中國大陸的是簡體字圖書。簡體字圖書由中國大陸出版，透過特定業者申請進入台灣販售，主要販售對象是高等教育之教授與學生(研究生與博士班為主，大學生為輔)。
簡體字圖書由於特徵明顯，無論是中國作者之創作或翻譯，讀者多能意識這些作品是使用中國大陸之中文語言系統(字詞概念和文法多與台灣習慣用法不同)，閱讀時會在腦中進行切換與代換。
近年來中國大陸之學術翻譯出版品數量龐大，且有不少經典名著已被台灣的高等教育系所採納為教科書，但教師在使用時仍會留意、把關，先行淘汰品質不佳的作品，加上課堂上應會針對兩地之概念翻譯與文法使用規則上的差異對學生進行說明，因此對於學術概念之使用雖有影響，但影響範圍仍可控制。
中國知名作家作品之台灣版
其次，是中國知名作家先在中國出版簡體字版後，因銷售量或圖書品質高，被台灣之出版者買下繁體中文版權，在臺推出中文繁體字版。例如莫言、王安憶、賈平凹、楊絳、余秋雨、王強、易中天、陳丹青等人的中文創作。
中國知名作家的作品在台灣上市之前，多半能取得原作者同意，將書中之概念與專有名詞改譯為台灣習慣用法。再者，這些作品上市時，即已標榜作者為中國大陸知名作家之名作，讀者在閱讀時有「思想準備」，知道書中所言之內容為中國，文字書寫手法為中國獨有之特色，加上閱讀族群多偏向文化精英，較為熟捻兩地語言系統之異同，同樣能在腦中自行進行字詞/概念之替換，對於台灣之中文語言系統的影響是有，但仍屬可理解、提防範圍。
來自中國的譯稿
和前述類型相似，只是從創作換成了翻譯。有時，台灣某些語言/類型之出版品缺乏翻譯人才(例如東歐、非洲各國之作品)，台灣的出版業者看到中國某出版社已經出了某一本外國圖書之簡體字譯本，考慮該書在台灣應有市場，但苦思台灣找不到合適譯者，或者認為在台灣另找譯者翻譯(稿費/時間)成本太高，因而決定直接購買大陸簡體字版之該書翻譯版權作為繁體字版之翻譯使用。
通常，若是中國知名譯者之稿件，作品本身又有一定水準/難度時(例如楊絳翻譯《唐吉柯德》)，台灣之出版社僅就兩岸專有名詞之差異進行修訂、注釋補充，且會在譯者介紹中清楚標明譯稿來自中國譯者。若是較不知名之譯稿，多半會再透過審定/校對，將專有名詞與語氣行文修改為台灣習慣用法。
不那麼看得見的－僅替繁體翻譯書所作之翻譯
那麼看得見的，是台灣的出版社拿到某一本書的繁體字版權後，由於在台灣找不到合適的譯者，或者鑑於翻譯的經濟/時間成本考量，委託中國大陸之譯者/翻譯工作室，代為翻譯，翻譯完成後僅出版繁體字版。
這些委託中國譯者翻譯之作品若不是出版類型過於偏門或台灣沒有合適語言人才，就是為了降低翻譯成本的公版書(以世界文學名著最多，例如像是商周出版的一系列世界文學名著，使用的大多是中國譯者的稿件)。前者多半會在書籍封口秀出譯者的國別，後者多半隱去譯者之國別與基本資料，某些書甚至連譯者之名都不掛就直接出版。
這些譯稿不一定會將翻譯中的中國習慣用語、概念、文法調整為台灣版本，除了找人校訂文字上的錯別字外，對與語言系統的差異，通常加以忽略不計。
有哪些類型的中國作品/作家在台灣能暢銷？
接下來讓我們來看看，那些中國作家的出版品，在台灣比較能夠暢銷？
一、歷史小說與大眾文學
單就大眾市場來看，要屬本名凌解放的二月河(的帝王系列)在台灣可以說是一支獨秀，熱銷狀況可比金庸的十四套武俠小說。
二月河無論在一般書店裡販售，還是在租書店裡租借，都是人氣最旺的作品。
也就是說，「歷史小說」、「大眾文學」是中國作家在台灣能長年暢銷的出版類型之一。
二月河的作品因為影視化更是熱賣暢銷，後來亦有不少中國的大眾小說循此路線在台灣上市，比較有名的像是《慶餘年》、《雪中悍刀行》、《瑯琊榜》等等。
其他像是《杜拉拉》、《蝸居》、《盜墓筆記》、《鬼吹登、《狼圖騰》等，在台灣也都賣得不錯。
不過，也有不少同質性作品沒能暢銷。也就是說，中國作家的大眾文學在台灣還不是暢銷保證，只是比起過去，近年來熱銷的作品有增多的趨勢！
二、文化遺老
最有名的莫過於楊絳、沈從文、錢鐘書、魯迅等。一來是老人家的文字功力真的好，堪稱國學經典，中文基礎教育的養分。
三、禁書
在中國被禁的作品，在台灣也不一定是本本能賣，但是，被禁(過)的作品，至少是有機會賣。
主要的原因，不外乎人對於偷窺禁書的欲望，以及被禁之書的言論必然有其「特殊」之處。偷窺加上特殊，就成了暢銷的保證。
最有名的例子，是章怡和的《往事並不如煙》。
四、勵志書
李尚龍、咪朦、慕顏歌、老楊的貓頭鷹等人的勵志書，中國俗稱打雞血或毒雞湯，近年在台灣也都能大暢其銷，或許是兩岸的俗民生活所遭遇的困境類近，思想價值觀類近，故而能對其所寫的內容產生共鳴！
五、純文學，小說不如雜文
大陸的精英文學，在台灣出版的不少，暢銷熱賣的不多，但亦長銷，很少絕版斷貨，總能細水長流。比較有名的像是如余華、賈平凹、韓寒、毛尖、畢飛宇。
純文學在這個時代，的確不好賣，也算非戰之罪了！
還有一位余秋雨，不知如何歸類，但也是曾經很熱賣的一位！
六、商業類與說書類出版品
近年來崛起最快的一類，帶頭大哥毋寧是羅振宇，其他像是劉潤、吳軍、萬維剛、樊登也都頗受追捧，台灣版一本接著一本出！
其他像是文案寫作、電商經營、商業邏輯解說，也都是台灣近年來熱衷出版中國作家的書籍主題！
結論：中國文稿/譯作與台灣出版，還有對台灣社會的創作與閱讀的影響
台灣主要購買版權的國家，除了美英德法西等國之外，舊屬中國為大宗。
如果把那些組稿工作室製作賣給台灣出版社的稿件算成版權買賣，我認為，中國可能才是台灣購買版權最多的國家，而不是一般出版人理解的英美日。雖然英美日三國的翻譯出版品，在台灣總是高掛暢銷排行榜前十名，但若單從總體出版量面來看，也許中國稿件在台灣才是出版最多的。
出版社為了節省成本提升出版量，擴大出版類別，找中國寫手/譯者來編製出版文稿並沒有錯，這是在商言商。
若出版人認為真的非採用中國之寫手/譯者之文稿才能降低出版成本，那麼，請至少在審定與校訂方面多下點功夫，不要連審定/校訂方面的費用都大幅刪減，頃積極培育審定/校訂人才。
審校中國文/譯稿時，除挑錯別字，還要注意兩地之中文書寫習慣用語、文法、俚語、流行用語的差異，將之改正，好像同樣使用英文之美加英澳等國，會有各自的使用差異，會進行版本微調，使作品符合該國讀者之閱讀與文字使用習慣。
雖說語言資料庫的擴大有助於擴展思維疆界，增加人們描述詮釋理解世界的能力(如華人世界對和製漢字的接納)，但是，語言系統也是發展國族認同的重要基礎，接納與融合的前提應該是接納者有意識其為外來者，且能以自己的語言系統作為基礎和外來者進行對話與融合，而非默默地偷渡轉移，甚至下意識的誤認為該套語言系統就是平日我們所使用、該傳承之語言系統。
出版社除了是出書以賺取利潤的商業組織外，也是社會中的一種組織，出版人除了考慮利潤，更應該考慮文化影響，特別是語言系統的傳承與使用，對於國族認同與發展有相當程度的影響，是否書同文必須由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人自行決定，而不是出版人為了經營考量大量輸入中國稿件間接促成。
